咖啡馆渐次消失

作者: 杨永康2016年02月23日情感散文

无论往哪儿走,都是废墟。被遗弃的房屋,抛荒的土地,沼泽,人类活动留下的无数遗迹。只是不忧伤,只是空了。整个咖啡馆都空了。对多洛丽斯、小布丹、万达、阿莱特、波伏瓦来说,整个巴黎都空了。只是爱并没有停止。停止的只是呼吸。停止的只是一个人的呼吸。即便两个人的呼吸都停止了,爱也不会停止。即便碰上了迷人的多洛丽斯,爱也不会停止。不是司空见惯的那种迷人,而是既恐惧又坚定、既悲观乐观、既谨慎又激情、既羞怯又有毅力的那种迷人。

第一次见面,他就被她的恐惧与坚定、悲观与乐观、谨慎与激情、羞怯与毅力迷住了。第二次见面,他就成为她的囚徒了,恐惧与坚定的囚徒,悲观与乐观的囚徒,谨慎与激情的囚徒,羞怯与毅力的囚徒。只有爱得很深很深的人才能有幸成为全部的囚徒,我们最多只能成为一种囚徒。只有全部的囚徒才能明白全部的囚徒是怎么回事。即便不明白全部的囚徒是怎么回事,也应该明白全部是怎么回事。

只有一个是另一个的全部囚徒,一个才能成为另一个的全部。只有一个是另一个的全部,一个才能成为另一个的全部囚徒。全部的一天、震撼的一天终要来到了。在去朋友家吃饭的路上,波伏瓦问萨特:你说你们心灵达到了完全的沟通?是完全的,没有比她更完全的了。这么说你们生命节律达到了深层次和谐?很深很深。“坦白地说,我和多洛丽斯谁对你更重要?”萨特沉吟了一会儿,然后回答:“多洛丽斯对我非常非常重要,但我要跟你相伴在一起。”

突然一下子,她觉得自己的全部精神都被抽空了,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存在了。像机器人那样握手、微笑、吃饭,就是被抽空了,就是不存在了。即便被抽空了,即便不存在了,爱也没有停止。许多年后,当波伏瓦走出灵车,来到蒙巴斯公墓,那个抽空她的人、那个让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存在的人、那个让她成为他全部囚徒的人已经永远地躺在了墓底。波伏瓦有些站立不住,她要了一把椅子,在墓旁坐了下来,在那个抽空她的人、那个让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存在的人、那个让她成为他全部囚徒的人身旁坐了下来。

只有全部的囚徒才能明白爱从来没有停止,一天也没有停止,片刻也没有停止。她模模糊糊看到人们登上围墙,登上坟墓,密密麻麻,一大群。实际上也不是一大群,很多情形下是一个,思念的时候是一个。小小的费鲁街,我们曾幸福地经过那儿。然后又经过别的街,经过拿破仑街和新桥,到中央菜市场瞎逛。到处是箩筐,气味,摊贩,默默干活的人都面带倦容,有些箩筐边上饰有玫瑰,二十步外就能闻到花香。也许用不了那么多。十几步足以憧憬小小的费鲁街、拿破仑街,十几步足以憧憬空了的巴黎、空了的咖啡馆。

十几步足够思念一个人爱一个人忘一个人。十几步足以走完整个夏天整个秋天整个冬天。他应该就是在这时候碰到了小布丹,不,应该说是发现了小布丹。没有交换任何誓言,放心好了,按秩序讲吧。晚上九点他到马欧咖啡馆跟她见面,因为她没有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来圆顶找他。她姨母下午走了。小布丹先见了梅洛庞蒂,梅洛庞蒂用温和的责备语气对她说:别让萨特熬夜太晚,他不喜欢晚睡。又若有所思地对她说,理论上萨特是个很讲道德的人,实际未必有那么好。她姨母也给她一个警告,你为什么留下?为了萨特,一个很好的人。她姨大喊大叫道:萨特,当心啊!它跟波伏瓦姘居。

接下来,他与小布丹一起去了圆顶,他抓住她的手说,“我对你有兴趣,你挑起了我的欲望,这是很少见的,我气血不旺。我好好给你三天时间,好好做点有用的事”。实际上是整个夏天的时间。整个夏天我们都在一个闷热的房间里。有一次例外,我们去买剃刀,跑了好几条街。然后回家,找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了刮胡子的方法,还有镜子。你刮得很好,我喜欢你刮。我现在仍喜欢你刮。既细腻又大胆,既生疏又亲切。我喜欢生疏我喜欢亲切。小布丹喜欢细腻大胆。明早她就要离开巴黎了。最后一夜他愿随她一起伤感

子夜,她突然变得非常烦躁,推开他又重新抱住了他。最后对他说:“不属于你叫我心烦。”“你要我试试?”“别弄疼我。”疼疼疼。这个时候火车的汽笛响了。她跳上了火车,喘着粗气挥了挥手说:“即使咱们的事儿此刻结束,我依然深感幸福。我依然会像康克夫人一样豁出命去爱你。”有人豁出命去爱,爱就不会停止。即便天色阴晦,爱也不会停止。

其实是否豁出命去,并不重要。整个巴黎都空了,只有布列塔尼旅馆或者金瓶旅馆大厅还在人声嘈杂。一个表情冷漠而放肆戴绒帽子的兽医,正在与一个鼻子短而微翘目光傲慢脸颊带点铁灰色的法官吵架。这时候萨特碰到了吕西儿,含情脉脉的吕西儿。实际上是含情脉脉的吕西儿碰到了同样含情脉脉的萨特。“萨特我的小萨特,我想让你摸摸我的乳房和小腹。”十点半到十一点可以为你服务。

她径自躺在沙发上。“抱紧我,抱紧我。”他认真地拥抱了她几分钟,然后温存地对她说:瞧,时间差不多了。她推开他,坐起来哭了。边哭边念叨着:这是悲剧,萨特,这是悲剧。对,悲剧。不相爱的肉体在一起就是悲剧,相爱的肉体与不相爱的肉体在一起更是悲剧。相爱的肉体在一起差不多也是悲剧。肉体与肉体在一起很难不是悲剧。就如同猪与猪在一起很难不是猪一样。即便萨特是猪,即便我们是猪,爱仍没有停止。

相信房间里的,别相信说出来的。有时候情况很糟很糟,有时候沮丧极了,有时候委屈极了。再委屈也要相信例外,再沮丧也要相信例外,再糟也要相信例外。肯定有例外,例外的例外。我们去买剃刀,跑了好几条街。然后回家,找了好长时间我们才找到了刮胡子的方法,还有镜子。你刮得很好,我喜欢你刮。我现在仍喜欢你刮。细腻又大胆,生疏又亲切,多么像很空很空的咖啡馆,多么像很空很空的巴黎,多么像很空很空的夏天。

相关文章

文学百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