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酒糟大王”

作者: 钟泳天2018年01月24日来源: 潮州日报原创散文

1969年秋天,因“战备疏散”,汕头市技工学校及其附属的实习工厂迁往饶平,所有干部、教师、技术人员和工人全部搬迁,在饶平县城黄冈镇安顿下来。大部分人被安排到各个工厂当工人,老师们也分配到工厂做工,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。

我是技工学校的语文老师,平日四体不勤,五谷不分,手无缚鸡之力,做工做不了,领导安排我到酒厂管酒糟。

酒厂就在沿江公路下段,面向凤江,是一个只有160多名职工的小厂。每天从这里出产多少酒我不知道,但每天从这里散发出去的酒糟味却一直飘散到郊外。酒糟是酿酒之后剩下的废物,通过管道从车间流到设在厂外的糟池。城镇里的居民,附近的农民都经常来挑酒糟养猪,发展副业生产。有一些居民,家庭无其他收入,就靠养猪过活。酒糟是猪的好饲料,能使猪体壮、长膘。由于全县只有这一家酒厂,每星期流出来的酒糟量不外500担左右,远远供不上群众的需要,尤其是一些集体单位、协作部门所要的都是大数目,所以酒糟的供应非常紧张,经常因为抢购酒糟而发生纠纷。

接到这个任务时,我一时啼笑皆非。我想我本是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,今天被派来管酒糟,命运给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,后来我才得知,管酒糟这份差事又是很多人觊觎而不可得的。因我是外方人,在本地熟人少,可减少舞弊,且我是一个知识分子,作风正派,大家信得过。

我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去上班,骑着单车经过姑嫂桥,但见凤江流水清澈,这条流经县城的江水,哺育着两岸千千万万百姓儿女,也成长出不少社会精英,如张竟生、詹安泰、李芳柏、王杏元等等。我一路观赏景色,浮想联翩,不觉过了姑嫂桥,酒厂就在眼前。这时正是上班时间,酒厂门口已排了很长很长的队伍,每个人都带着一担木桶,不少人把扁担放在两个木通之间,就坐在扁担上等候。队伍中有人认识我,大概说了一声什么,大家都向我投来陌生的、好奇的目光。我心中觉得好玩,仿佛我摇身一变,成为一个不可一世的人物,在检阅一支仪仗队,只是我没有向大家招手而已。

我坐在办公室临窗的位置,打开木扇窗门,便见那长长的队伍,很多人手里拿着1毛钱的钞票。这些等待买酒糟票的人,大体上都是比较下层的人,因他们没有本事去搞其他物资,只能把时间花在排长队上。时令虽是秋分,但秋老虎还挺厉害,难忍烈日暴晒,人们总催着前面的人快点快点。我细观他们,有的满面愁苦,有的说说笑笑,但队伍一直整齐,没有乱插现象。

上班一个多星期之后,便有人寻问到我的住处,手中带着东西,要找我认亲,说什么家里有谁曾是我的学生啦,什么朋友的朋友啦。来客不断,与日俱增,都带着猪肉、鲜鱼之类的手信。一进门就递过香烟,甚至有人为了表示热情,先把香烟点燃,然后塞到我的嘴上,还说:“钟同志,这是好烟,你不抽就是看不起我了!”说实话,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。

来客络绎不绝,访者接踵而至,吹捧声一浪高过一浪,烟雾充塞着整个房间。我被弄得头昏脑胀,不知如何是好?

这么多人找我做什么?都是因为物质生活紧缺,要从我手中弄到酒糟。他们对我这么看重,不是看重我的学问,或者看重我的人格,而是看重我的酒糟。我一闪念:大概糟糕一词就是这样来的吧?实在糟糕!糟他的糕!我觉得这些人既可笑又可怜,觉得自己也同样既可笑又可怜。命运竟是这样捉弄我,把我抛入人生的低谷,却又让我摇身一变,变成一个受人羡慕,受人吹捧,受人围着你转的“酒糟大王”,像花果山里的美猴王一样,我如今也成一个大王了!

我是一个读书人,读了很多的书,父母、老师以及书本,都教我如何立志成才,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,可是今天我所面对的却是这样的现实,我很不习惯,很难适应,一再请求领导为我调换岗位,领导总是以暂时无适当人选为由,一拖再拖。终于有一天,一场惊险的经历,让我从“酒糟大王”的宝座上滚下来。

记得当天是星期五。自古以来,很多文学作品总爱与星期五挂上钩,譬如《鲁滨逊漂流记》中,鲁滨逊在荒岛上认识了一个野人,并成为他在荒岛上唯一的朋友。那天正是星期五,鲁滨逊就此号那个野人为星期五。也有的文学作品写到某人物有一场艳遇,那天正是星期五;也有的文学作品写到主人公这一天遇到倒霉透顶的事,因而称这一天为黑色的星期五。那么,我的这个星期五到底是什么颜色呢,让读者来判定吧。

像往日一样,我打开窗户,便见到那长长的队伍,但今天天气特别热,我看到队伍中已有一些厌烦情绪。一个多钟头后,有一群人从后门进入办公室,我一眼就认出那个大块头,是县物资局局长。我回转身点了个头,他就开口要我20张酒糟票。我说:“局长,对不起,糟票紧张,按厂里规定,除协作单位外,个人需要的都得到外面排队。”一听这话,局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。在经济生活困难的年代,物质局长可是叱咤风云的人物,你小子算什么东西,只见他一拍桌子,吼了声:“外面不要再发了!”好家伙!你居然命令我!你势头大,尽可去管你的物资,凭什么来这里发号施令?我一看外面烈日下那长长的队伍,排在后面那些人明知没有希望了,还是紧挨着前一个,没有人愿意回去。而办公室里却有人依仗权势要我停发糟票,社会就是这样不公平,而这不公平正要发生在我这个“中心人物”身上。我冷静地说:“局长,请你看看外面那么长的队伍,天气又那么热,人家会有意见的。”“胡说,他们敢有意见!”物质局长一说,那帮随从跟着起哄。“不许开后门!”“不许开后门!”窗外排在前面的人已喊了起来,接着很多人跟着喊。前面那几个人甚至对我睁着凶狠的目光,有人竟以扁担敲打着窗口,甚至戳进窗口来。外面的吵闹声、叫喊声此起彼落,里面的矛盾继续激化,局长说:“你知道我是什么人,你算老几,你们厂长是我过去的部下!”我觉得我的尊严受到了侵犯,自尊心受到了伤害,便不客气地说:“不管什么部上还是部下,做官人也要有良心,请你看看外面的情况吧!”

这时外面已乱成一锅粥,队伍不成队伍,有些青年人摩拳擦掌,声称要狠狠揍我一顿。扁担敲着木桶,发出阵阵噪音……里面那些人也不示弱,粗话出口,恶言相加,有人捋袖子,看来势似乎要动武,弄得工厂出动保卫组,保卫组怕得罪人,只能好言相劝……

我认为人生最难受的事,是在夹缝里生存。想到自己,学生时代是一个好学生,工作期间是一个好教师,一生胸襟坦荡,为人诚信,文革期间莫名其妙地被打成“牛鬼蛇神”,现今从城市下放到基层,本想好好工作,殊不知麻烦事依旧会找上门来。得罪了某有权势的人也就罢了,而那些在生活底层挣扎的劳苦民众,竟以为我与某些人沆瀣一气,在做什么交易,弄得我左右不是人。而此情此景,我如何把这一角色继续扮演下去?

外面闹哄哄的,噪音不绝于耳;里面闹哄哄的,噪音充塞着耳鼓。那些怒吼声,那些咒骂声都是冲我而来,我一时成为众人声讨的罪人。在百感交集中,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,把满腹的愤懑一齐发泄出来。先是一阵狂笑,继之就将全部的酒糟票狠狠地撕,狠狠地撕,一扬手,那些撕碎了的酒糟票,如同蝴蝶一样漫天飞舞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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