墙上的图画

作者: 丁肃清2017年05月15日来源: 邢台日报情感文章

珍奶把一大盘刚出锅的羊肉放在桌上,一边吹着烫痛的手指一边说:“趁热吃!清炖羊肉。”

飘飘袅袅的热气弥漫着异香,诱引得我的喉头在蠕动。为欢迎我回老家来,她特意让人宰了一只羊。我是珍奶抱养长大的,对老人家情同生母,时常回老家探视,已成为我生活中的重要内容。

看着我大口的吞咽,珍奶慈祥的脸上如暖风吹皱了一池春水,细细密密的皱纹每一条都笑着。

“你爷在世时也好吃肉。”她说:“三天没肉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。”

爷去世已经多年,可是每当我同珍奶叙话,也总是提起爷爷这个话题,这一次她又讲了那个不知讲了多少遍的故事:“打日本那时,你爷是土八路,轻易不敢回家来,怕汉奸告密。有一天晚上回来,浑身上下成了泥人,躺在炕上就‘呼噜呼噜’地睡,那脚上黑压压地一片蒺藜刺儿,我用针一根根地挖,他都睡不醒……”

儿时就听珍奶说这故事,那时候珍奶的故事美妙,像童话。如今听起来淡了,淡得像一碗白开水。真想让珍奶多说点别的,可提起爷过去的事情,她总是十分投入,唠叨个没完。

院里,“咩、咩”地颤抖着几声羊叫,像小孩子的哭泣。我吞下去的羊肉莫名其妙地噎住了,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情撩拨着我的心。从窗子往外看,不见有羊的影子,只从窗外的墙根下传来一声声的羊叫。

珍奶见状出门。我随出。门外的墙上,挂着一张尚湿的山羊皮,正是珍奶为招待我刚宰的那只羊的羊皮。墙根下,站着珍奶喂养的另一只羊,它抬起头,在墙上那张羊皮上依偎,深深地在那皮上舔……我的心为之震颤。

珍奶牵开那只羊,说:“这东西,还有灵性哩!”

那一晚,我的胃里毛扎扎的难受,没有情绪同前来串门聊天的乡邻叙话。珍奶却说得高兴,少不了又提起爷的故事:“那一天他摸黑回家来,躺在炕上就‘呼噜呼噜’地睡,那脚上黑压压地一片蒺藜刺儿,我用针一根根地挖,他都睡不醒……”

说得我真有些不耐烦,就说:“老提这事儿干嘛?说点别的好不好?”

灯光下,珍奶的脸刷地变红,对众人尴尬一笑,久久不语。第二日,我要离家归城。在院里,我发现墙上少了那张羊皮,却留下了一个灰暗的羊皮印儿,清清楚楚依然在目。这时珍奶正收拾行李,嘱咐着为我送行。那只山羊“咩、咩”地叫着猛然窜出,蹭在那墙上,在皮毛留下的印迹上猛舔。“沙——沙——沙——沙”,青砖上的沙“沙沙”落地。珍奶用脚踢它:“这东西,想成精啦?滚开!”这是我平生见到的最壮烈的一幕。

车窗外,一路的风声雨声,全像是那只山羊舔墙的“沙沙”声……我固守多年的一种进化观轰然坍塌:只有人类才有思维有情感?不是这样!那一山一水,一花一木,一鸟一虫,或许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呢!

又过了很久,回故里探望珍奶,她像是一下子老了,满头的银白,没有了以往甜甜的笑意,脸颊的皱褶和郁闷紧板板地滞结在一起。话也少,只是忙里忙外为我烧火做饭。

她已有七十五岁的高龄!

我漫步在院里,又瞧见那面墙壁上,上面隐隐约约还有那张羊皮的印迹,印迹上斑斑条条涂满艳红,像一幅绝妙的图画。我断定,是那只山羊舔上去的舌血!

只是不见了那只生灵。问及它。珍奶说:“不忍看它舔墙的样儿,赶集把它卖了。”

真叫人感慨。动物虽然不会说话,无法与人沟通,可它们何尝没有悲欢离合的故事。动物尚且有情有感,何况人呢!于是,我顿生怜悯:七十五岁高龄的珍奶,孤独寂寥的珍奶,用心血和爱把我滋养成人的珍奶,岁月沧桑积蓄在她心中的情感像一部厚厚的家传宝书,我竟然一点没有读懂!珍奶仍然在默默地拾掇家务。

我在等她再说起爷的故事,再听听她讲“爷回来躺在炕上就‘呼噜呼噜’地睡,那脚上黑压压的一片蒺藜刺儿,我用针一根根地挖,他都睡不醒……”那个故事。

可珍奶终究没有再讲。

现在我懂了,爷的故事原本就是珍奶心中的遮风挡雨的一面墙。她是用心来系念,在那墙上描绘图画。

我真笨,在那鲜灵的绘画前,我竟然麻木不仁呆若木鸡,我真想流泪

于是我拉珍奶坐下,还像孩童时那般端坐在她的面前,对她说:“想听听你讲爷的故事。”

相关文章

文学百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