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忆中的年味儿

作者: 南谏君2016年12月13日来源: 张家口日报情感散文

日子好了,味儿淡了!

逢年过节,总有一种丢掉了什么,缺失了什么的空落感。就像惯用大碗喝那浓烈的二锅头,突然再给你推一盏低度小酒,虽嘴上温和,肚里舒服,心却水水的,觉得寡淡。人活的就是一种期盼,过得就是一种味道。于是,记忆中的那些红火,那些甜美,即使几个场景,少许段落,或干脆一堆碎片,也会时常汇聚成一淖春水,波涛泛滥……

那时候,大淖还时常捂在被下面酣睡着。

而年的韵味儿,却早已在腊月天,那冻裂的乡土上奔跑。跑得最欢的自然是孩儿们。男娃戴着狗皮帽,穿着毡疙瘩在野外捕鸟;先静静地蹲在土墙下守候,又嬉笑地在雪窝里踢踏。女娃们虽冻得抱着腰,却在井口边的水槽里,拿一节棍儿,不时沾一下水,又去雪里裹一下,反复几次就收获一“乡村冰棍”,然后吸溜着两桶鼻涕,一边细牙小嘴地笑,一边嘎嘣嘎嘣地啃……

雪下得邪乎,四野里白茫茫,提脚拔腿忽通忽通地。

雪大,鸟多,饥饿的鸟群就像蝗虫般扑向村头。望见大孩们纷纷去捕鸟,养父开始也张罗剪马尾,翻木板,找锥子……准备给我做捕鸟工具,张罗得正欢,却被养母戛然阻止,说:过年呀,这么点孩子,冻着了咋办?养父打了个磕,出去不一会儿,却花两毛钱,从大孩手里买回两只百灵儿,放到窗台上丢丢地跑……没想到,后来我竟然成了全村最能捕鸟的,腰里时常系一根麻绳,捕了鸟就往绳子里一别,太阳落山时能别下一圈鸟,惹得村人骂我:那孩子真“煞神”!养母就把儿子捕的鸟,一刀刀剁碎,麻油炸了,做了一大砂锅鸟肉丸子,成为那年春节,全村最独特的一道过年菜。养父咂巴了半碗烧酒,去村里到处吹……

不过,最值得吹嘘的还是人家过年的杀猪户。

过年能杀头大肥猪,才算是日子滋润、殷实。而我养父和生父两家都不杀猪,这边是养母从不吃猪肉,那边生父家是一大堆兄弟,急等着卖猪钱换季,哪舍得杀猪吃肉!虽然两边家人都没有杀猪的希望,那杀年猪的场景还是满诱人的。猛然听到那肥猪一声声嚎叫,就跟谁怒向半空吹奏的小号,哀声撕裂了漫天雪雾,引得孩儿们顿时丢了捕鸟阵营,纷纷往村里撒欢般疯跑。往往跑到杀猪户,猪已倒在血泊。女娃们便吓得,忙收脚戳住,拿袖头子遮住眼,再呜哇往外跑;男娃却虎虎地凑到跟前,大着胆子盯看。看杀猪匠用剔骨尖刀,先在猪后蹄划开一道小口儿,再拿一节削尖了的木棍捅通了,然后憋足一股劲,扯住猪脚皮,张嘴便朝猪腿里吹气。旁边还有一个帮手,拿着一根短粗的木棒,在猪身上砰砰地捶打,为的是打通猪皮下的粘连,好让空气充满猪的全身。只见气流在猪皮和肥肉间缓缓蠕动,吹得四个猪蹄子慢慢伸直,肚子也涨成大鼓状,杀猪匠便用一根麻绳,紧紧扎住猪蹄上的气孔,然后招呼帮忙的,将圆滚滚的肥猪,扑通掀进一口开水大锅,再用瓢舀起沸水往上浇,杀猪匠便蹲在锅台上,大裤裆一甩一甩地,开始给死猪褪毛了……

其实所谓的杀猪匠,跟村里自学的木匠、皮匠、瓦匠一样,都是普通的庄户人。就像我生父那般,会种地,会扬麦,会砌墙,也会杀猪。生父肯佝偻着老腰,呼哧呼哧地低头自学杀猪,就是为挣主家赏给的一方猪肉,然后再一方方积攒下来,冻到当院放了雪的土仓里,好过年给他那一大堆娃儿解馋!

生父和养父两家都住在淖边。淖边的冰实,雪厚、风硬,鲜肉易冻。

接着是主家请吃杀猪菜。村里三亲四友的,又带着孩大娃小,都大马小猴样挤到土炕上时,外屋那一锅“疙瘩白”炖猪肉,也早咕噜咕噜飘香起来。这时,往往屋里吃喝的正香,屋外就有人会悄悄掉泪。掉泪的总是女人。眼见喂了一年的猪猪,成天在和她哼唧、厮磨,突然就这样给人杀了!吃了!咋地不难受?抓猪时候难受,杀猪时候难受,吃肉时候难受,甚至第二天望那空空的猪圈,再瞅那空空的猪食锅,女人心里更加的难受……

这酸甜苦辣,或许也是一种年味儿。

不过,红火、喜庆,总是乡村多彩年味儿的主旋律。女孩儿悄悄地盼着娘去扯花布,静静地等着做新衣;又学着奶奶盘腿上炕,拿捏着小手剪窗花……男孩子却按捺不住,早早把大人买回家来,最终分给他的那一鞭小炮,一个个撕扯开,天天装口袋几个,到村巷里显摆,放响;响着响着,弟弟就突然发现给哥哥哄了,察觉自己保存的小炮无故少了许多,就哭喊着去大人跟前告状。大人们自然顾不上理论,当娘的在案板上和粉面,当爹的在锅台上压粉条,锅上锅下热气腾腾的,就听那木头压床咯吱吱响动,一把漂白的粉条流向锅里。当爹的听见小的哭喊,终于腾开大手,想去往大的身上囫囵一把,却发现大的早猴精样不见了,才忙去哄着小的,说:爹再给你买!再给你买!

你家压粉条,他家炸油糕,一时间烟熊火燎,油香飘溢,就连院里的鸡鸭,半空的鸟群,一抖翅膀都满身“干锅味儿”。忙着累着,喊着叫着,大年说到就到了。

贴窗花,挂年画;做灯笼,写对联。那时,无论穷富,家家都讲究这“纸糊大年”;花红柳绿地张扬着,图得就个喜庆。当时,养父虽然成分高,文化可不浅,写得一手好毛笔字,就有不怕被养父“影响”的邻居,夹着一卷红纸,乐颠颠地老远跑来,养父就炕桌上研磨、折纸、用笔。对联有各种词语,紧跟时代的,陈词老句的,我最喜爱那句:一夜连双岁,五更分二年。迎新送旧的意思都在那字里边了。一幅幅对子写好了,便冷风里提溜着,一边嗅着那墨香,一边拿浆糊、扫把、抹布去院里粘贴。门楣、窗户、仓房;前墙、山墙、院墙;牛圈、羊圈、猪圈;鸡棚、鸭棚、鹅棚……反正除了厕所不贴,到处都贴。而生父那边更是热闹,当兵的二哥早早写来家信,喜得生母就逼着她身边儿女,念完一遍,再念一遍。逗得生父一边抿嘴嗔怪,一边当院去瞅了那冰灯笼。

家家吊起灯笼,村村张灯结彩时,那年夜似乎才从风里晃晃走来。

各自吃了年夜饭,孩儿们一抹嘴,便开始结伴熬年了。你提着灯笼,他响着鞭炮;这个抓把瓜子,那个掏粒黑枣……相互嬉笑着、打逗着、游荡着,不是东家坑边眊一头,就是西家牌场了一眼。脚下的积雪咯咯吱吱,手里的灯笼忽闪忽闪,年夜的村街就是孩子们的乐园。孩儿们一直跳到五更接神时,才肯各自暂别回家,去和大人们点旺火、响炮仗。一时间,家家炮仗响起,户户旺火燃放,真个是硝烟腾空而起,旺火明彻四野,顿时将这台乡村的年夜大戏推向高潮。炮声渐稀,旺火暗去,便又临着孩儿们拜年了。洗脸净手后,先开始在家里拜。家里长辈吃了点心,喝了红糖水,手里攥着几张毛票儿,算作压岁钱,便开始坐在炕桌边静候。孩儿们大小依次向前,跪磕长辈,祝福老人。家里拜毕,又立马和伙伴结队到村里拜,拜完这条街人家,又推那道巷户的门,你踏着雪吵嚷,他跺着脚嬉笑,一进门却各自称呼各的,齐声共喊:大爷大娘婶子舅母二姨三姐……简直乱成了一窝蜂!每家大人赶忙给小子发烟,女子发糖,打发孩儿们欢喜出门。男孩儿出门数烟卷儿,女孩出门数糖块儿。糖块虽是当地产的甜菜糖,却包着各色好看的糖纸,让女孩儿们那一双双毛眼眼里,分明溢出爱惜;烟卷的牌子就有点杂了,最好的有给一毛六的蓝钻石,最差的就八分钱一包的丰收。不过烟卷儿好歹,孩子们也不计较,反正回去也是统统上交;先摸一只夹在耳朵上,好预备回去再点鞭炮……

出了初一,记忆中的大年还很长。

从大淖四周那零星不断的炮仗声,从人们见面那百说不厌的拜年声,从村里又开始张罗社火、秧歌儿、小戏儿,从人们“破五扬尘”、“踩八仙”、“拜井神”……那悠长而醉人的年味儿,似乎总让你感受不完,享用不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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